新旧大脑的战争
11年前未命名
如果你和我一样,是个为了各种琐事而日夜奔忙的可怜人,你很可能也常常对自己的大脑愤恨不已—这个骄傲地占据了我们全身最高战略点、对其他各个器官颐指气使、并被号称是决定了我们作为“万物之灵长”的地位的家伙,经常漫不经心地辜负了我们殷切的期望,甚至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无耻地抛弃了我们。 它的记忆毫不牢靠:当我们路遇多年不见的老友时,它让我们张口结舌地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瞬间涨红了脸皮;它常常缺乏理性:一件五百块的大衣打上五折会让我们欢喜异常,可是一辆十万元的轿车减价两百五十块却很少让任何人动容,而实际上,哪怕幼儿园小朋友也该知道,一小包糖果里的一颗水果糖并不比一大包糖果里的那一颗更加香甜。最让人气愤的是,它总是为我们制造麻烦:它让我们受挫后,最该奋起的时候身陷抑郁的深渊,连早晨起床上班都成为几乎不可完成的任务;它又让我们在每一个应该学习和工作的晚上不由自主地登陆八卦网站,虽然它也明知道稍后我们将会为此痛心疾首悔恨不已——事实上,就在我雄心勃勃地计划要利用这个不可多得的假期,为这本小书写读后感之后,我在过去的五小时里曾经把自己三个空空如也的电邮信箱、两个常去的论坛和五个平素跟踪的博客反复点开又关上达三十二次之多,而这篇文章,却依然只有开头寥寥的三行字。 当我们被感觉欺骗,当我们屈服于短期的快乐而牺牲了长远的幸福,当我们的日常交流里充满了词不达意的误会和歧义,当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和另一个自己做着令人精疲力竭的斗争,当我们对这一切感到无能为力……你是否和我一样,经常小声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样?面对这个庞大、模糊而难以回答的问题,一个和我们一样在日常生活里常常对自己的大脑感到沮丧、气愤而又好奇的人,一个神经科学学家(是的,哪怕他是个神经科学学家,他的大脑也和我们的一样举止怪诞,出人意表),盖瑞·马库斯,写下了这本关于我们古怪大脑的小书,尝试解答这些扰人的疑问。
在盖瑞的眼里,我们的大脑是一个无比奇妙的惊人器官,同时又是一团不可理喻的混乱系统。而这混乱,却恰恰源自把它打造得如此惊人的那只魔手,一个高产而盲目,有效却又惫懒的机制——达尔文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自然选择。虽然有许多科学家认为,我们头脑中不尽人意的地方,一定暗含进化上的优势,只是为了在其他方面适应自然而不得不做出的牺牲;盖瑞却不这么认为,他指出,我们大脑的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只是折射出我们远古祖先的构成,以及大脑在进化中,身后所拖的那条长长的历史轨迹。而这,正反映了进化的本质。
和全能的、胸有成竹且一蹴而就的神创万物不同,和我们平时有目的的、刻苦提高自己的个人进步也不同,自然进化中充满了偶然的随机事件、马虎凑合的解决方案、误入歧途的演化方向、以及数不胜数的不可逆转、只能修补的错误。而且,在这种进化的方式里,任何一个高等物种都是从低等物种的基础之上发展而来。盖瑞提出,这种“进化的惯性”决定了物种在发展的同时,必须接受并保存相当部分来自历史的烙印;而被引入的新机制,必须和旧的机制一起工作,而不可能把它全然推翻,一切从头开始。
在三百五十万年前的东非,当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把他们的脚印并排印在火山尘埃之上时,他们不会料到自己的后裔将离开非洲,将人类的足迹带到世界的每个角落;而他们颅骨之内那块灰白柔软的组织将在短短几百万年间增重两倍有余,一举使他们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在这一枚枚急剧增长的大脑内部,一些伟大的的变化开始发生:我们第一次超越了动物的直觉和本能,有了自我意识,开始掌握语言、数学和科技,学会了严密的逻辑推理……在我们史无前例的新大脑内部,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绚烂的智慧之花。可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与此同时,那个旧的、属于丛林时代的、充满了相对简单而直接的反射行为的大脑,依然处于我们头颅深处,替我们打理日常生活,而且它的正常工作,依然是我们大脑赖以转动的基本。
事实上,许多骄傲的人类所没有意识到的是,我们离远古的祖先和今日林稍上密被长毛的远亲,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遥远。且不说我们控制体温、心跳、呼吸的中枢神经系统几乎是从爬行动物那里全盘继承而来,哪怕是更加高级,更加“人类”的神经功能,也脱不开旧大脑的模式:我们的强大的记忆系统和小鼠相比,在基本储存机制上并无二致;掌管我们喜怒哀乐的情感中枢所使用的化学物质,往往也被其他哺乳动物的相似中枢所使用;至于我们不到临阵不磨枪的坏毛病,居然在猴子身上也可见到:科学实验表明,只有当猴子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受到奖励时,它们的工作质量才会达到它们本应达到的高度,否则这些尖嘴猴腮的家伙消极怠工的嘴脸和我们如出一辙。盖瑞指出,我们那个靠直觉、只顾眼下、逻辑不清而反应迅速的旧大脑和爱分析、算计将来、理智而需要深思的新大脑,彼此依赖却又常起冲突。事实上,我们脑海里时时发生的天人交战,在很多时候是新旧大脑之间的争斗,是现代人类和丛林远祖的争斗,是一个层层蜕变到“理智而高贵”的自我和一个牢不可破的“原始而冲动”的自我之间的、永恒的争斗。而遗憾的是,我们往往在一个又一个需要作出决定的重要关头,身不由己地落入了旧大脑的陷阱,做出短视、不理智、有悖于我们智慧的行为。
可是盖瑞的这本书,并不是一篇讨伐旧大脑的檄文:即便新大脑是好的,深刻理智的,那么旧大脑就一定是坏的,冲动任性的么?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它能在严酷的自然选择之中被保护下来?实际上,强大的直觉、迅速的判断、由于未来不可期而对当前利益的看重等等,正是使得我们的丛林祖先在当年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根本法宝。可是,当这些生存下来的祖先在一代又一代的进化选择中,发展出高度发达的新大脑,并靠它改天换地创造新世界,建立文明社会,乃至现代工业社会,我们旧大脑的功能突然变得捉襟见肘,谬误重重。我们远祖有果子便吃,有豹子便逃,有配偶便做爱,怎会想到今天的人类需要担心肥胖与心脏病,会沉溺于网络游戏和赌博,制造出香烟与毒品,并且创造出阻止自己基因传播的避孕手段这样对于我们的祖先完全不可理喻的东西!人类高度发展的大脑导致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突飞猛进地变化,而并不完美、依赖自然选择的进化机制却仅能缓慢前行。从根本上来说,我们新旧大脑之间的冲突,所反应的正是这一快一慢之间的不合拍。我们的烦恼,实际上来自于现代社会生活所要求我们达到的那个“自我”,我们自认为我们可以达到的那个“自我”,和我们新旧大脑共同作用下,我们实际所成为的那个“自我”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用有趣的例子、幽默的笔触和浅显而充满说服力的逻辑来揭示这种源于进化最深处的矛盾,正是盖瑞这本书的精髓所在。然而,正是由于盖瑞把大部分篇幅都用来阐释“两个大脑”之间的斗争,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我们头脑中确实存在着截然两判的二元神经系统,或者我们的思维方式非此即彼,黑白分明。事实上,过去百万年间,人类的进化是一条连续的、充满回环往复的曲线,而非几个阶跃式上升的断点。我们的大脑所经历的是零敲碎打的补丁与循序渐进的改善——新功能慢慢从旧功能中分化出来,旧功能本身也不断变化,而日日夜夜里,掌管新旧功能的神经体系之间不断进行对话与交流,唇齿相依,难分你我。另外,饶是盖瑞妙笔生花,他却只停留在揭示两种体系的存在,却没有深入一步,去阐释新旧大脑在我们的颅骨之中,究竟是如何做着天人交战,又究竟如何相辅相成,共同决定了我们的生死存亡与喜怒哀乐。当然,这进一步的分析,需要我们搬过显微镜来,细细观察大脑中复杂的网络,数以万亿记的开关与连线,这一切,连最优秀的神经科学家也远未析清,对于一本两百来页的小书来说,恐怕是过于苛责求全了。
盖瑞在最后一章里,为我们提供了几条应对我们大脑天生缺陷的办法。遗憾的是,与前七章精彩的阐释相比,这几条小窍门显得苍白空洞,毫无新意,甚至失于肤浅:譬如“记住权衡收益与代价”,又或者“疲惫的时候不要做出决定”,甚至“与自己保持距离”。在这里,神经科学教授盖瑞突然摇身变作推销人生领悟的精品散文家,似乎大失水准。但转念一想,谁又有这样的魔法,让我们一夜之间战胜抑郁,攻克拖延症,事事理智,人人成为伟光正?盖瑞的无力,从根本上反应出我们大脑的复杂与神秘,而正是这一条又一条当前无解的矛盾,引诱着千万个像盖瑞这样的科学家,一头扎入我们的大脑之中,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了解新旧大脑的存在,理解我们在漫长进化里所改变和尚未改变的那些东西,以及这之中的“为什么”。而这,正是当下我们能为积极改变自己做出的最好努力之一。